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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时代主题的技术哲学

           (原文发表于云南师大学报  哲社版2004年第3

                       贾星客  李极光  刘汉杰

    提要技术的发展已经使它从专业的领域溢出,成为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嵌入生活和文化之中,成为我们时代的主角,也就必然要成为哲学的时代的主题。技术哲学的发展经历了一个从狭窄的部门哲学到时代哲学的过程。作为时代主题的技术哲学把技术看作人的整体存在状态,看作人性即人的社会关系的综合表现,只有从这样的时代哲学的层面才能深入认识技术的本质、异化及其复归的道路。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是这种探索的重要武器,对科学和技术的区分则是这种探索中必要的认识环节。

    关键词 技术;技术哲学;科学;异化和复归

    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技术开始大规模地从生产领域走向生活,从后台走向前台,开始浮出专业化领域的水面,呈现在普通人面前,在人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发挥作用,使人类处于一个被技术装备起来的时代。
    技术的快速发展带来了人类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社会的发展,但是同时也带来麻烦甚至灾难。生态压力、核战威胁、电力系统中断,病毒进化、信息安全等等问题,都是在高度发达的技术平台上产生出来的新问题。
    人类社会也根本没有像技术乐观主义者想象的那样,通过更发达的技术解决原有的社会问题。阶级矛盾、贫富差别、民族冲突的问题不仅依然存在,而且在某些方面还因为技术的发展,而有了新的表现形式。数字鸿沟、高技术剥削、技术恐怖主义和恐怖主义的技术化等等就是这种形势下的产物。
    技术的高度发展大大扩展和深化了马克思所说的“人化自然”的范围和深度。人类现在已经远离了元初的自然,生活在一个用人工能源和数据支撑着的技术平台上。能源的短缺或数据的丢失,将使人类立即陷于不知所措的危险境地。现代生物技术的发展,正在使人类赖以生存的人工生物系统远离自给自足的天然生态系统,人类必须依靠生物技术的不断创新才能维持。人类的身体也已经成为包裹在医疗技术外壳里面的虚弱肉体,人们的思维活动和交流也已经离不开强大的电脑技术以及以电脑为核心的通讯网络。总之,我们已经为自己建构了一个“深度人化的自然”。但是我们有能力维护这个人造的技术化的生存平台吗?深度技术化的人类回归自然是可能的吗?在依赖人工能源的技术平台上可持续发展又是可能的吗?
    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就需要对技术进行哲学反思。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种新面孔的技术哲学热潮,正是在这样的技术化背景下从发达国家不断高涨起来的。

   
一、作为哲学对象的技术
    我们说一种新面孔的技术哲学,是因为技术哲学在近代就已经产生了。随着机器化工业的出现,西欧资本主义国家中就开始出现了对一般的技术问题感兴趣的思想家,并且在1877年由德国人恩斯特·卡普出版了《技术哲学纲要》这本书。而在此前10年,1867马克思已经发表了《资本论》第一卷,在这部巨著中,他详细地研究了大量有关这方面的文献,尤其是苏格兰化学工程师安德鲁·尤尔(Andrew Ure,17778-1857)的著作《工厂主哲学》。马克思认为尤尔天真而正确地道出了机器生产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关系,但坚定地站在工厂主的立场上。尤尔的著作可以说已经是一种技术哲学,因为他试图“对制造业利用自动机进行管理所遵循的一般原理进行说明”(卡尔·米切姆,技术哲学概论,天津科技出版社,第3页)。但马克思对技术的看法却是大不相同的,他重视的是技术发展与人的关系,特别是技术发展与劳动异化的关系。而马克思的这些思想,只是在现代的法兰克福学派中,才重新开始得到研究,并形成了现代技术哲学中的一个最重要的派别,即批判主义的技术哲学。
而传统的技术哲学则长期沉浸在对技术本身的研究之中,始终处于部门哲学的地位。而部门哲学的视野限制了它的发展,使它长期沉浸在对技术本身的要素、结构、规则、方法等等问题的探索中,所要得出的结论是仅仅关于技术的,或者说是局限在狭窄的专业化的领域中的。美国当代技术哲学家卡尔·米切姆(Carl Mitcham)把这种角度的技术哲学称为“工程师的技术哲学”,认为它是技术哲学的早期形态。实际上,直到今天,这种形态的技术哲学还继续存在。一方面,要从哲学层面认识技术,是需要对技术本身的要素有所深入的,需要熟悉技术的状况、内容和最新的发展趋势等等。但是在另外一方面,技术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技术的产品是要由人来使用或者享用的。它不仅一定要与人发生关系,而且也具有时代性,并且,人的因素也应该成为技术的内在要素。这里,我们所说的人的要素,指的是人的社会关系,而其中最核心的是生产关系以及由生产关系制约着的全部社会其他关系。
    马克思的技术思想之所以从来没有进入传统的技术哲学,正是因为马克思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技术或机器看作是孤立的专业化的东西,而是把技术(包括科学)与生产关系联系起来认识的,从而最深刻地揭示了技术在总体上的属人性质。马克思在这里使用的方法正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而这种方法,在西方技术哲学的长期研究传统中,并不受到重视,这是与资产阶级看待技术的立场有密切关系的。马克思在分析尤尔的“工厂哲学”的时候,就已经指出了这种立场(参见马克思《资本论》法文版第一卷中译本,第442-443页)。
    而在今天,技术已经从专业化领域发展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成为人类的基本存在状态和时代的主角,并且也在负面效应的意义上成为时代的普遍问题。在这样的情势下,技术就开始成为哲学的时代性的主题(注释:一般认为这个过程早于20世纪70年代,并以70年代为标志。参见吴国盛和高亮华)。在原有的作为部门哲学的技术哲学以外,产生出一种把技术作为人的普遍状态加以考察、反思(如海德格尔)和批判(如法兰克福学派)的哲学,而不再是仅仅研究特定的技术对象。这样的哲学,因为它关注技术、把技术现象作为现代人的本质特征、考察人类如何应对目前还在高速发展的技术时代等等问题,因此,也可以把这种哲学称为技术哲学。但它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的作为部门哲学的技术哲学。因此,有的学者,如高亮华就把哲学研究的这种现象称为“哲学的技术转向”,而与近代以来的“认识论转向”、“语言转向”相提并论,是有一定的道理的。这并不是说,作为部门哲学的技术哲学不再存在,也不是说,哲学的主题就完全转向了技术。但这种变化肯定将更新哲学的传统视野和问题,为哲学带来新的话题,形成新的哲学纲领。
    把技术作为时代主题来加以研究,哲学将改变对技术的看法,把技术概念从专业领域提升到一般的人的存在方式和状态的层次,并重新理解技术的属人的本质。在本文中,我们想首先通过技术与科学的区别来初步加以说明。

二、技术的一般属人性质
   
一般说来,科学是一种认识,而技术是为了实用。关于科学的本质,近代以来产生了大量不同的看法,一个基本的趋势是认为科学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建制,并且受到不同价值观的影响,因而不是纯客观的。对科学的主体化理解,是有益的尝试。但是我们认为,不管科学事业的建制多么复杂,科学认识活动多么曲折,科学的本质任务是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认识世界。正是在这一方面科学与技术具有本质区别。
    科学的主体性不等于主观性。科学研究过程中需要应用人类所特有的思维形式,科学结论的相对性,研究主体的世界观、方法论会影响科学研究的结果、特定的观察方式和手段也会影响科学研究,这些因素都决定了科学结论具有相对性。但是这种相对性并不影响科学具有的反映客观世界的绝对性或客观性,这是科学的本质属性。
    在经济和政治等等理论中,不同的阶级、民族,会形成不同的理论。即便现代的经济学和政治学(还有社会学、人类学等等)学科越来越采取了实证的研究方法,使这些学科越来越接近于科学,但是,各种偏见和特定的材料收集方式等等,还是会使这些学科的结论带有特定研究主体的主观意志,这些主观意志的存在使这些学科或多或少具有意识形态(即掩盖社会真实性质的学说)的性质,因而还不能称为“科学”,或者说是还不成熟的科学。这些学科的不客观,或不够客观,是不能用来说明科学整体不必客观的。
    至于科学在整体的建制上需要服从人类的需要,这也是不能用来销减科学理论内容的客观性的。因为在最终的、整体和长远的意义上,是人应该和只能服从客观世界的“需要”,并且人类只有不断地通过具有越来越广阔视野和深度透视的科学来不断地接近这种“客观需要”的时候,人与自然才能真正达到和谐。科学使人类接近而不是远离包括自身在内的自然。
    哥本哈根学派以来的理论物理学在科学中划时代地引入了认识论上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只说明科学认识过程的相对性,而不能说明科学本真内容的主观性(或者主观和客观的混合性)。量子力学在实践上的有效性,正是说明了科学的客观性,而不是主观性。
    但是技术则相反,技术在本质上是主观的,或属人的。这里说的主观,指的是技术的目的是服从于人的需要,而不是服从于客观的规律。主观意志当然只能在服从客观规律的前提下才能实现,但是这里的问题在于,规律是多方面的,并且处于普遍关系之中。而技术迄今为止都只是从这种普遍关系中选取、或割取某一种规律来实现为技术,达到人的目的。技术体系所使用的材料、规律在这里都是用来服从于人的目的的。这不是说,技术手段(包括材料和材料组合的规律)是可以由人为所欲为的,而是说,技术的目标不是由自然界,而是由人设定的。因此,我们在各种技术及其产品中,总是能看到人的意志和愿望。即便在技术发展的早期或原始时代也是如此,原始时代的技术是一种完全偶然的技术,但那个时候人的主观目标刚好也是原始的。
    技术虽然只有遵循自然规律才能有效,但这种说法没有注意到人类迄今为止是在多大的范围内遵循自然规律。人类的技术总是用一种自然规律来抵抗另一种自然规律,例如用火箭来抵抗地心引力,用规模化种植来打乱原有的生物多样性的自然生产力等等。人类的每一种技术都符合某一种或某一些自然规律,但还很难说是遵循了(作为整体的)自然规律。所以,人类至今是用遵循某些自然规律的方式来对抗整体的自然规律。这就是“人化自然”的现状。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技术是不同于科学的。科学从本质上讲是不服从人的实用愿望的。科学面向整体的自然规律,通过不同历史时期的科学家的不断努力来接近这个整体,也通过不同领域的研究来拼接这个整体。人的现实需要、人的历史局限以及他们的偏见会以不同的方式限制科学走向这个整体的方式和速度,但科学最终总是甩开人的意志走向它自身,也就是走向自然的本来面貌。科学在本质上不会按照人的面貌来建构自然,恰恰相反,科学最终总是用自然的面貌来丰富人性的内容。技术则用科学结论(的某一方面)来重构自然。科学在本质上是认识,而技术则是实践。改造了自然的不是科学,而是技术。也正是在这里,科学和技术需要分别加以理解,虽然也正是在这里,科学与技术,特别是近代以来的技术又是相通的,但相通不是相同。
    概括地说,科学是人用人的材料做成的自然之镜,技术相反,是人用自然的材料做成的人自身之镜;科学本质客观,形式(过程、曲折反映等)主观,但最终获得的是与人的愿望无关的客观规律;技术本质主观,而材料、手段、所要遵循的规律、法则等等客观,最终达到的是满足人的愿望,并且,就技术的目前状况来说,是远离自然。因此,科学体现的是客观理性,而技术体现的是主观理性,客观理性为主观理性所用。
    当然,科学和技术最终将是两极相通的:属人的技术在它的理想阶段将也是属自然的,将同时合理和谐地满足“自然的愿望”;属自然的科学在其探索过程中则不断地体现人的认识能力,科学活动及其成果本身,既是自然之镜,也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显示。但是,科学和技术、客观理性和主观理性的真正统一,还将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

三、技术的异化和复归

    技术体现人性,满足人的需要,这并不是说,技术在任何情况下都随时服从人的意志。按照人的愿望形成的技术体系,一旦存在,也就开始具有其自主性。并且在一定的情况下开始违背人的意志,变成反对人的力量。这就是技术的异化。
    这里就有必要辩证一下关于人性的表述。我们在上面说到技术的属人性的时候,只是为了表述的方便,假定一种抽象的人性。而实际上,只有具体的历史的人性,因此,技术及其异化,也是具体地、历史地展现这样的人性。
    技术异化并不是技术变得缺乏人性,而恰恰是人性的现实表现。技术异化不过是人本身异化的方式。正是在技术异化问题上,技术最典型地表现出它的属人的性质。
    核能、水利、大农业、化学、武器系统,甚至高智能的计算机系统、都有可能走向异化,并且有些方面早已异化。人类为了提高土地的产出而发展了化肥、高效农药,这些技术造成了土壤的板结和生物多样性的破坏,并且危害了人类的健康;化学技术更是在原有的自然物质基础上,产生出大量不可降解的新物质,以及有害物质,这些物质正在地球上产生出不利于人和整体自然可持续发展的环境。医药技术一方面有效地减轻了疾病的危害,但是,也使人类身体的自然抗病能力下降;我们的健康,现在已经依赖于医药技术;医药技术甚至也促进了有害病毒的变异,因而有可能使人类面临更加难以消灭的病毒,因此我们需要耗费更多的资源来发展医疗技术。
    根本的问题在于,人类今天的技术发展,正像人类本身的状况一样,还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发,无政府主义的。新技术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眼前的利益、公司的利益,或者国家的利益,还很少有真正为了全球的利益来发展的技术。美国的一些生态主义工程师提出了“工业生态学”的技术图景,这样的技术图景,即便实现,就人类目前的状况来看,也只能是局部的。要达到人类整体的“工业生态学”技术图景,就需要对人类目前的整体状况进行改变。技术是人性状况的综合而矛盾的体现。人类实际上要什么,人类中那些最强有力的群体最想要什么,技术就大体上朝什么方向发展。
    例如,根据资本循环的规律,资本一方面必须不停顿地循环,另一方面必须不断增值,因此,必须不断地扩大投资规模。按照这种本性,技术将完全为了资本的扩大而被人为地创新出来。是什么样的新技术被创新出来已经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创新本身,从而创造出新的“经济增长点”,实质是新的资本投资点。因此,我们这个时代就成为一个滥用技术、过渡地消费技术的时代。
    同时,技术创新现在也已经不是一种自觉行动,而是一种不可遏止的不可控反应。技术创新表面上,好像是人类的进步,是一种自觉的活动,其实,对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来说,它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被动。技术创新这句看上去中性的口号,在实效上却具有隐蔽的意识形态性质,因为技术创新已经取代殖民地、商品输出和战争成为扩大资本市场的最强有力的先锋和媒介,成为资本主义在技术时代的强心针。在这样的情况下,技术的属人性质,进一步异化为技术的属资本性,即资本主义关系中的人性。
    技术中性论把技术的异化仅仅解释为技术的自主性,而忽视技术的自主性后面的人的自发性和人类关系的矛盾性、对立性。技术并不是作为孤立的技术本身而发生异化,而是人的技术状态的异化。机器人是否会取代人而成为地球的主人呢?这种提问方式本身就是把技术看作是与人无关的存在。机器人统治人--如果可能的话--将采取现存的人统治人的方式。如果计算机真的产生了统治人的愿望,这种愿望正是人的愿望;如果机器有一天真的统治了人,那不过是人统治人的机器方式。这种结果体现的正是机器的属人的本性,而不是中性。
    技术的异化是人的异化的表现方式,其解决也只能是诉诸人的改变。
    人性是发展了的自然性,本文所说的技术的属人性质,说到底也就是通过人性来表现的自然性。只是这种自然性,注定要通过异化的方式表现和实现。随着人本身的发展和超越,即超越了那种必需把自然和别人作为敌人来防范和控制的阶段以后,作为人性表现的技术也将复归于自然,不再作为狭隘、对立的人性与自然性相对立。
    我们所理解的复归是发展,而不是退归。人类已经也不应该抛弃他建构的人化自然,即人工能源基础上的高度发达的技术生态系统。我们只有在一种崭新的技术哲学高度上理解这种技术生态系统的根本局限,并对它进行扬弃和重构,才能辩证地复归于自然,实现可持续发展。
    这就不能回避人类生产方式的根本局限,技术不是外在于而是内嵌于现存的生产方式,并且在整体上由这种生产方式规定着的。无意识的技术乐观主义者希望通过技术来消除以往异化的技术,但这种单纯、孤立的技术观点是无济于事的,只会在已经极其臃肿的技术平台上叠加更加臃肿的技术补丁,从而加重人工能源的负荷,使循环恶性地继续下去。就像占统治地位的windows操作系统正在做的那样,这个软件的技术平台,真的有点像是人类的整体技术平台现状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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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as Main Theme of Our Era 
              Jia Xing-ke, Li Ji-guang, Liu Han-jie

Key word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Science; alienation and return
Abstract:  Human beings have had technology so advanced that it has overflowed out of its own field and become universal phenomena. It has been set in our life and culture, and become the leading actor of our era. So it has been taken as a main theme of the philosophy in our era. The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as a main theme of our era regards the technology in a different way, that is, take the technology as the existent mode of human beings, as the colligate represent of humanity and social relationship. In this angle of view, we can understand technology more and deeper on its essence, its alienation and returning to the nature. In doing this work, the Historical Materialism would be the important method, and the distinguishing betwee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ould be an essential step.